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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317章(1 / 2)

立陵城,北街。

……………

王三是大合胜里的一个小伙计,这几日时时刻刻都跟着卫布善,住也是在卫府里,他的身份不同,知道的消息倒是比卫布善还多。

……………

“张掌柜是老人了,做事也尽心尽力,平时也不喜欢和人说公事以外的事。”

“金掌柜秉子不大好,不过咱在西岭村那边的地租是他帮着收,收租的同时还管着收粮,收帐的事也是他一人跑。店里管库的和帐房金先生都是金掌柜的亲戚,平素响午吃饭也一起吃。”

“吴掌柜管店里日常的事,进货发货,每月小市,均是他管着。这人为人豪迈,店里大半的伙计都和他交好,听说吴掌柜还有当侍卫的侄儿,在咱这街上也是个有名的人物。”

……………

卫布善坐在柜里,王三站在柜台一边,小声说话。

王三年纪不大,一脸模糊样,这几日在店里闲转,估计也没有几个人当他是盘菜,越是这样,打听的事情还真是不少。

……………

“各人每月的月钱多少?”

“小伙计没月钱,只到年底随意赏些,最多几百个大钱。大伙计每月三百、二百钱不等,帐房和管库先生都是拿一两。”

“这钱不多啊…………”

“是不多………”王三小声说:“这几日我到别家商号打听过,伙计们的钱比咱这多三四成,年底还是有年赏………各人说起来都不大高兴,心气都不足。”

……………

卫布善用手指敲着柜面,沉吟说:“这不消说,我看的着。”

店里上上下下确实都有点消沉,活力少,笑声也少,一个店有没有向心力,是不是奔上走,看伙计和掌柜们的模样也就知道了。

…………

卫布善想了想,吩咐说:“把三位掌柜请过来。”

王三答着应,准备往里间去,卫布善一摆手,说:“算了,还是我进去吧。”

…………

卫布善这几日就在外间柜上坐着。

几个掌柜除了在内院就是躲在里间静室,不怎出来,只有张元宝出来点拨过卫布善几句,见卫布善不多事,每日只坐着看店中情形,老张放了心,也就不怎么出来多事。

但这样的情形还是不对。

———没听说干坐就能上手的东主,卫布善不打算再等下去。

时不可待,他有的是时间,可大合胜再耽搁下去怕要倒闭了。

…………

三个掌柜正在里间坐着说话,房间不大,四张柜子上全放着帐册一类的东主西,算盘就好几把,桌子只一张,椅子倒是不少。

这是张老爷子当年算帐办事的地方,也是见人说话吩咐事的所在。

…………

见卫布善进来,三个掌柜均站了起来。

吴大抢着笑说:“东主有事吩咐,叫我们一声便是。”

卫布善笑说:“谈不上吩咐,有点事,想和三位商量。”

张元宝皱皱眉,将自己的位子让出来,伸手说:“东主坐下说。”

“嗯,谢张叔。”

不知不觉间,卫布善将称呼变了一下,语气也亲然的多。

…………

张元宝听了,脸色果然合然许多。

金二福和吴大对视一眼,眼神都有些复杂。

…………

卫布善坐下,不再客套,开门见山的说:“各位,店里伙计的月钱,最少有十年没涨了吧?”

“是有不少年没涨了。”张元宝有些讶异,想了想才答说:“自太爷身故后,大爷走的也早………我当家,生意一年不如一年,涨月钱的事中自是从不提起。”

“年底原本有分红,这几年怕也没有了?”

“嗯,都在赔本,哪还有分红这一说。”

…………

“分红是得等等………不过从管帐的先生,再到大小伙计,月钱还是涨一下吧,咱没法拔尖,不能和那几家大商号比,最少也不能亏待克扣了各位伙计。从上到下,每人均涨三成,这样也差不多和各家持平………另外,三位掌柜的劳苦,每月除了分利之外,再额外得每人十两的月钱,张叔,你看如何?”

卫布善的神情淡淡的,从容笃定,不像是说什么大事,就像是在谈一件家常小事一样。

———卫布善淡定,三个掌柜可不淡定了。

…………

张元宝先是心下一诧,接着脸上倒没有太多的表情,只眉头紧皱,似乎在思索什么。

金二福忍不住连声咳嗽,似乎没想到怎么说。

吴大则是看着各人眼色,眼珠子直转,一时半会的也没个开腔。

…………

最后还是张元宝说:“虽说有一纸文书在先,这大合胜已名属东主,只是………只是生意不顺,再凭空增加月钱,不是白白赔累了。况且这般大事,还是不要随意拿主意,这话说出来,要想圆场可是有些难………”

“张叔放心,这事我当得主,钱我出,就这样办了,不要为难。”卫布善听着张元宝的话,几句就琢磨出来味道,他知道眼前这面冷的老人倒是真的心热,话不怎么好听,内里意思倒是好的。

“唉,就照东主说的办吧。”

…………

虽说自己每月凭空多了十两的月钱,张元宝脸上倒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,倒是叹了口气。

“这事还是张叔出去说吧,”卫布善说:“我初来乍到,又年轻,凡事还是张叔掌个总的好。”

“嗯,我去说。”

…………

说到底,涨钱是好事。

众人鱼贯而出,待店中上下人等聚齐了,张元宝将涨月钱这事说了,各人自是欢声大动。

“这事还是东主的主张,各人都谢过了。”

这一下不少人现出恍然的神情来,怪不得多少年不曾涨钱,“东主”来了几日就涨。

不论如何,这是一个大好消息。

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,来往时走路都快了几分。不少人响午不在店中吃饭,而是选择回家去,显是要将这好消息告诉给自己家人。

…………

…………

两个时辰后。

卫布善还是一切如常,到了傍晚上门板时才打算离开。

张元宝和金二福都走了,吴大在店中转悠,看到旁人都走了,这才急急赶到卫布善身边。

…………

吴大看着似乎有话要说,又是一脸迟疑,卫布善笑说:“三掌柜有话直管说,我听着就是。”

吴大听着笑说:“原不想东主竟是这样一人,直爽豪然。”

“有事就直说,”卫布善说。

“说的是。”吴大搓了搓手,终是说:“这日东主涨了我的月钱,先得谢过大恩。”

“咱这店这么多年不曾涨钱,也是因为一直做的是赔本买卖,现在我既然当家做了东主,这事也是份内事,不必言谢。”卫布善看着吴大,缓缓说:“吴掌柜在店中人缘甚好,若心中有谢,不妨多上点心,将店中各事多管一些,这几日我看库门前洒着不少粮食,很久才有人扫,都踩坏了不少,这是小事,不过以小见大,吴掌柜要多留心。”

吴大脸上有些尬然,解释说:“这事是我的错,这几日人心惶惶的,有些乱了。”

…………

卫布善心中一动,看看吴大,问说:“怎么个人心惶惶的?”

吴大迟疑着说:“东主刚到店里,怕是还不熟悉各人的心秉,我虽年轻,当初也跟过张老太爷和大爷,若是有些话不说,怕对不起他们,也对不起东主的一番心意………”

…………

“吴掌柜有说直说就是。”卫布善说:“我虽年纪不大,勉强还分的清。”

“东主你来店里,有些人很是不满,觉得你年纪太小,生意上的事只怕一点不懂,真让你领头带着干,怕是大合胜倒闭之日不远了。是以想离间店中伙计,叫大合胜四分五裂………”

…………

卫布善听着这话,面色还是非常从容,只问说:“那到底是什么人呢?”

“东主明鉴,咱们张大柜在店里年头最久,威望也最高,只是有些烂好人,下头的人指望巴结好他,抛开大合胜自己另做………”

这个消息,果真是非常重大。

…………

原来这几个掌柜,看看生意不景气,存着卖掉“大合胜”这个招牌,重新开店,自立门户的心思。

“这几日恐怕还不太平,”吴大叹说:“东主要多加小心才是。”

…………

卫布善一脸平和,点头说:“………凡事还有个章法,也有天道人心。再者说,这大合胜就是张叔祖上的,难道还真会起什么异样心思不成?眼前的事只是暂时,这个坎不高,咱们迈的过去,大合胜就是那个大合胜。吴掌柜,今日的事,还是多谢你了。”

吴大听着卫布善的话,感觉几乎是全全无缺,而且眼前这年少东主也没有慌乱,预料中的场景一点儿也没瞧着,他自己心里反而有些慌乱,当下忙不迭点头说:“东主放心,大合胜在一天,我吴大就替东主效力一天,绝没有二心。”

…………

“吴掌柜还真是好人。”

吴大悄悄然离开后。卫布善带着王三一起往卫府走。

王三跟着走了一气,看看左右无人,才这般轻声夸赞起来。

…………

“好人?”

卫布善脸上似笑非笑,他看着自己这店中的小跟班一眼,心说果然是个小孩子。

他想了想,自己身边没有个得力的人也不行,王三这人跟着他几日,还算是靠的住,也识得字………栽培王三一下,似乎很是应该。

想了想措词,卫布善便点拨几句说:“刚刚说了半天,吴大有没有说自己怎么知道这些事没有?”

王三一征,摇头说:“好像没说。”

“他在这事里是个什么角色,也没有说吧?”

“嗯。”

“具体他们要怎么让大合胜四分五裂,说了没有?”

“也没有。”

…………

“那他是个什么好人?”

卫布善笑笑,说:“说了半天,云山雾遮,含含糊糊,如果我全听了他的,现在该怎么想?”

王三想了想,说:“似乎吴三掌柜才是吓唬咱的人。”

“对喽。”卫布善赞许的一笑,又说:“他的话,除了不尽不实,还给你什么感觉?”

“好像是张大柜和金二柜合谋要另立门户,主要是张大柜得人望,东主你压不住阵………”

“这样想就正对他的意思。”

卫布善赞了一声,接着又笑说:“这么要紧的事,他们三人定然是一起商量,怎会抛开吴大?吴大的话,处处指向老张,但实际上一句实的话没有,可见老张并不曾上他们的道,这事成不成就在两可之间………”

顿了顿,“………金二福掌握的是买粮的渠道,吴大人事上占优,老张叔呢却是老掌柜,客人们都认他,压的住阵脚,他们三人想抛开咱这大合胜另立门户,那是缺一不可,非得三人绑在一起不可。”

…………

“那吴大为什么跑来通风报信?”

王三简直如一白纸,卫布善的话如浓墨一般在他小小的心灵上上满了暗色,只是他想不明白的东主西还有很多。

“这就更简单了。”卫布善笑眯眯的,眼神却是无比凌厉。

———像他这样从街头大老骗混到万贯家财的人,其实对商道上的一些事,未必比一个从小经商的学徒精通,但如他这样的商人,最最要紧的就是对人心和阴谋的感觉和把握。

没这一套本事,绝混不了商道,也根本成不了大势的商人。

…………

“你想,”卫布善循循的说:“………说动了老张叔,他们三人一起另立商号,还有一些把握。但把握也不十足,况且还没有说动。那么这事成不成就很难说………”

“………成了,新商号吴大原本就有一份,少不得他的。不成,他提前在我这里有一个伏语,还暗中摆了老张叔和金二柜两人一道,提了自己,损了别人………事情不妥当,我一个没经验的东主,不倚仗他却又倚仗谁人去?这就叫一件事,两手准备,又红又黑,好人坏人他全都当了,真是好人心,好算计。”

王三听的大怒,腊黄脸真接成了大黑脸,气哼哼的说:“东主,咱明早就将这事儿公告出去,撵了吴大这厮滚。”

“这又何必?”卫布善笑说:“你还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。大合胜现今这景况,别人有点异心咋了?月钱十来年没涨,这几年赔钱,分红也没有,各家都要养活妻儿老小,谁人能没个自己的算计。”

“………王三,当东主的最要紧的是带着众人发财,说别的全是假的。这吴大有武气,会笼络人,只要安心做事,其实是把好手。”

…………

“这倒是。”王三眼中已经满是敬意,他非常敬畏的说:“东主,你可真厉害,将来大合胜在你手里,一定比当年太爷在时还赚钱。”

“哈哈,你也不学好了,别的不咋地,倒先学会讨好逢迎了。”

…………

此时天色已经黄昏。

北街之上,各家商号都上了门板,在门首处点了灯笼。

有身份的坐马车或是坐轿子回家,也有安步走回家的。

…………

路上行人不算多,毕竟离开市还有一阵子,那些外来的客商多半是一大早就离开,大客商会在开市前后赶过来,不论是贩卖毛皮骡马,或是往大同寨这些地方运粮食货物,开市前后才是最忙碌的时候。

…………

沿途也有不少人向卫布善打着招呼,毕竟大合胜在大同寨也是几十年的老商号了,卫布善身为“东主”到商号主事的消息也传遍了北街。

虽然大同寨这里有几百个大大小小的商号,可毕竟北街才三里长不到,别看那些立陵城爷们一个个深沉寡言的模样,八卦起来也不比妇道人家好什么。

…………

诓骗行走多年,少说多听,是卫布善总结出的一条准则。

一定要多听各种消息,分析利弊,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可能就是玄机。各人话虽不多,然而积少成多,大合胜的这个变化,还是在北街形成了小小的漩涡。

从卫布善身边路过的一辆马车上,就有几道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。

…………

坐在正中的是一个三四十岁模样的中年人,倚在车窗旁,身子在车上盘腿坐着,两轮板车非常颠簸,这人也并没有什么不舒坦的模样,两眼扫视人时,显的格外有神。

打量了卫布善一番后,这个中年人点点头,说:“看着还算是个正正的少年郎。”

车上还有两人,穿着比说话的中年人华贵的多,但脸上的表情非常恭谨,听着中年人的话,有个人答说:“东主说的是,听说这小子叫卫布善,是大当合胜新来的东主,每日在店里看着生意,不焦不燥的。老张几个老油头,竟似把这东主晾在那里。”

另一人说:“听说他们是想自己单干,我那远房侄儿金二福最起劲。”

“没有用。”被称为东主的这位中年人揉了揉脸,说:“大合胜要完了。”

…………

另外两人面面相觑。

大合胜近来生意不好,不过大同寨在内的各家生意均不好做,反而是那些小店要好些。

整个北国,大同寨有六处大寨,立陵城一处,苏州城一处,京都有一处,德新县有一处,十里城也有两处。

———从立陵城到十里城,绵延数千里的大道上均开设大型马市,立陵城就是其中一处。

近年来天时一年比一年不好,粮价猛涨,这里头当然还有人暗控,不仅是天气的事。

眼前这位东主就是其中一个,家中的商号生意均直线下跌,更多的利益被各路豪强垄断,反而是那些有资格互市的小店好过一些。而大道漫长,真正能挣大钱的其实是海运………

…………

每日都有人到大同寨买粮食,大同寨的粮又是从各地买运来的,这些买粮的难道又运回去?当然是海运出去,这一层大多商户心里都明白,只是无人说明。

至于海运铁锅一类的铁器,那才是巨利,只是出海商船管的严,寻常人不敢做这样的生意。

———眼前这东主就是张逸云,立陵城赫赫有名的大商家之一。

…………

张家每年储备的粮食过百万石,可以说立陵城和十里城两地掌握的粮食加在一起,也未必有他多,粮价上浮或下调,都在张逸云的方寸之间。

当然也不是张家一家独吞,和另外几家一联手,那就是几百万石的规模,这样的商号东主,跺跺脚整个立陵城都要抖上三抖。

…………

既然张东主说大合胜要完,另外两人也不多问,东主说完就必定完了。

…………

“东主,”其中一人请示说:“今日快天黑了,是不是在立陵城这里歇下?”

“不。”张逸云说:“往西岭村去,我在那里还要见人。”

“是,东主。”

两人都是毕恭毕敬,虽然他们是地位很高的掌柜,但在张逸云面前,永远都没有人敢驳反一个字。

而这位东主,从京都到苏州城,再又一路到立陵城,巡行了张家十几个分号,旁人早就累的不想动弹,他却没有一点疲惫和休息的打算,这种精力和自制力,当然也远非普通人能比。

…………

马车又是继续向前,天色暗下来,四下无人说话,车夫在打马赶路,距离西岭村还有十一二里,车马两边燃起了火把,车夫还是希望能早点赶到地方。

说“远房侄儿”金二福的那位叫金门达,金二福之所以想顶下商号自己做,最要紧的原因就是他能找到金门达,攀上张家的路子,买到便宜些的粮食,这样他们的新商号就可以有利润可图,不像大合胜一直在赔钱。

…………

至于金门达这头,不过是将利润稍让一小些,张家原本就有不少关系户,金门达是大掌柜,这一点小事还当得了家。

金二福可能还有别的想法。金门达也没多问,不过现在想来,既然张东主说大合胜完了,金二福再能耐,也蹦跶不了几天了。

…………

“可惜喽………”

车身一震,金门达在车上颠了一下,趁机低低发声慨然,也不知道是说刚刚看到的卫布善,还是自己那个壮志凌云的远房侄儿。

…………

卫布善一路和人打着招呼,脸上挂着少许的笑容。只是他一辈子精明,只顾着骗人骗钱,举手投足那种感觉怎么遮掩也是带了点出来,这也使得不少人对他印像深刻,觉得大合胜这小东主气度不凡。

…………

等走出北街,转入西巷,两旁的人家有不少在路旁挂着灯笼,天色虽黑,路上倒还明亮。

脚下也是铺设的青石板,走起来很舒坦,只是路边有些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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